第2章 进表劝进
定方城新落成的“定方殿”,气象森严。
这大殿巧妙融合了汉家殿堂的庄重开敞与康居建筑的浑厚穹顶,巨大的石柱支撑着绘有日月星辰、骏马苍狼的藻井。
阳光透过高窗的琉璃,在地面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。
殿内,文武济济一堂,却壁垒分明。左侧是以李蓄、张春澜等为首的原霍延旧部,汉家衣冠,肃穆端方。
右侧则是以阿史德俟斤、归降的仆骨部首领艾威尔等为首的康居、乌孙、粟特各部贵族,皮裘锦袍,气息粗粝。无形的界限,在沉默中绷紧。
霍延踞于主座之上。
那座位以整块墨玉雕成,线条简洁刚硬,不加过多纹饰,唯有靠背处浮雕着一只蓄势待发的苍狼,狼眼镶嵌着两粒冷冽的黑曜石,俯瞰着下方。
他今日未着惯常的轻甲戎装,而是一身玄色深衣,外罩一件暗金线绣云雷纹的宽袍,愈发显得肩宽背厚,沉稳如山岳。
只是那眉宇间,似乎比往日更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。
尚书令李蓄手持一卷文书,正以他特有的、清晰冰冷如同铁器相击的声音,条分缕析地禀报着流民安置、春耕进展、撒马尔罕商路税收激增等政务。
每一个精确到个位的数字,都像一块沉重的砖石,无声地垒砌着定方城令人窒息的庞然伟力。
康居贵族们的脸色,随着那一连串天文数字般的田亩、粮秣、丁口、税金的奏报,愈发显得晦暗不安。
他们交头接耳,低沉的康居语如同不安的蜂群在殿内嗡嗡作响。
终于,李蓄的声音落下。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、充满张力的寂静。
所有人的目光,有意无意地,都投向了立于文臣班列最前方的左丞法提斯。
法提斯整了整他那身象征左丞之位的、融合了汉式宽袖与粟特纹饰的紫色锦袍,缓步出列。
他手中捧着的是一叠以金线捆扎的飞雪纸。
他步履沉稳,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无形的韵律之上,吸引了全场的目光。
行至御阶之下,他并未立刻开口,而是双手将表奏书高举过顶,深深一揖,然后才直起身,目光坦然地迎向王座上的霍延。
“臣,法提斯,有本启奏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杂音。
他展开表奏书,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,尤其在康居贵族们脸上停留了一瞬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。
霍延沉声道:“呈上来。”
侍御史快步上前,恭敬地接过那方表奏书,展开在霍延面前的御案上。
素白的纸面,墨迹淋漓,力透纸背,赫然是一篇文采斐然又锋芒毕露的《劝进表》:
“臣,康居故王裔,定方城尚书左丞法提斯,诚惶诚恐,顿首百拜,谨昧死上言:”
“窃惟天命靡常,惟德是辅。神器所归,非独力可据,实乃时势所驱,人心所向。今明公提三尺剑,起于危难,收离散于绝域,立纲纪于荒服。碎叶河畔,挽天倾于既倒;夷播海南,筑金城以庇万民。此功业之盛,虽古之卫霍开边,班超定远,未足比隆!”
“然,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今定方辐辏,流民如百川归海,此乃明公仁德感召,亦为汉祚衰微,生民倒悬之明证!康居旧族,附骥尾而蒙恩泽,然其心惴惴,如履薄冰。何也?名位未定,纲维未张!彼等以部族之私心,窥明公之大业,惧流民之众,夺其膏腴;疑汉法之行,易其旧俗。长此以往,嫌隙暗生,祸乱之萌,伏于萧墙之内!”
“昔周室东迁,诸侯力政;强秦失鹿,豪杰并起。此非僭越,实乃承天应人,拯溺救焚!今明公坐拥形胜之地,握熊罴之师,怀黎庶之望,此正黄钺白旄,承康居王统,正位建号,以安反侧之时也!”
“夫以康居王号,非贪虚名,实为铸鼎之基!名正而言顺,则:”
“一曰:安康居之心。明公承康居法统,则旧族有所归附,部民有所仰望。彼惧‘夺’者,乃惧‘汉’也;若知明公为‘康居王’,则此惧可消泰半!王令所至,征粮调赋,名正言顺,彼虽不愿,亦不敢公然抗命,徒留口实。”
“二曰:定流民之根。流民思归,情系汉土。然归路已绝,当使其视此为新乡!明公称王建号,立社稷宗庙于夷播之畔,则定方非暂栖之棚户,乃堂堂王业之基!流民知此身为‘康居王民’,而非无根飘萍,则惶惶之心可定,效死之力可凝!”
“三曰:慑四邻之胆。西域诸国,狼顾鹰睨。称王建号,旌旗昭彰,则诸胡知此非流寇草莽,乃正朔之邦!可绝其觊觎之念,亦可收诸部归附之诚。王旗所向,丝路安靖,商贾云集,财货流通,此乃强邦固本之大道!”
“然,称王立国,非徒恃兵甲之利,更需文教之昌,信仰之安,使胡汉之血,熔于一炉!臣昧死再陈二策,为万世开太平:”
“其一,立祆教圣火坛于军中!明公麾下虎贲,汉胡并立。汉卒有宗祠可祭,胡骑岂无神灵可依?祆教圣火,光耀西域,乃万千胡族勇士心中至高之信仰!允其军中礼拜圣火,如汉卒祭奠祖先,此乃予其尊严,安其魂魄!令其知效忠明公,非背弃先祖,乃追随光明!军心若磐石,则王业如泰山!”
“其二,兴‘狼山书院’于定方!臣不才,愿与拙荆索菲亚倾尽家资,延请汉胡鸿儒,编译典籍,广收生徒。授《胡汉同源考》,证伏羲即阿胡拉,黄帝乃密特拉,使童蒙知胡汉同出神圣;授《双语算经》,融粟特商道之术与汉家《九章》之精,使财货通利,民智开启;授《汉胡医典》,合张宁医令之妙手与祆教洁净律法,使生民康泰!书院之教,必令汉胡子弟同席,习双语,通礼仪,骑射演武之时,亦诵圣贤之书!此乃熔铸血脉,消弭隔阂,育新邦栋梁之根本!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,待书院英才遍播康居,胡汉畛域,自当泯灭于无形!”
“昔臣献金刀,明公熔之铸‘定国钟’,警醒干戈当化玉帛。今臣献此三策:称王以正名,立火以安魂,兴学以熔血!此三者,如鼎之三足,缺一不可!伏望明公察天时,顺民意,纳臣愚忠,早正大位,建号立极,开康居万世之太平!则胡汉苍生幸甚!新邦社稷幸甚!”
“臣法提斯,泣血顿首,谨表以闻!”
最后一个字读完,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。落针可闻。
那飞雪纸上的墨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千钧的重量,灼烧着每一个人的视线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称王!这个足以搅动整个西域格局、也必然震动洛阳朝廷的惊天之议,就如此**裸地摊开在众人面前。
话音甫落,殿内右侧的康居、乌孙、粟特贵族们,在短暂的、几乎是窒息般的死寂后,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,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地躬身抚胸,以最隆重的草原礼节,用他们各自的部族语言,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请愿声浪:
“恳请主公,即康居王位!”
“天命所归,唯真主霍延!”
“康居王!康居王!”
这声浪是如此汹涌,如此统一,充满了急切与某种如释重负的期盼。
连阴鸷的艾威尔,也在阿史德老俟斤严厉的目光逼视下,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,含糊地附和着。
他们终于找到了那根能抓住的、属于他们自己传统的救命稻草,王号。
霍延成了“康居王”,意味着这片土地的法统,依旧扎根于他们熟悉的土壤。
左侧的汉臣班列,却陷入了短暂的凝滞。
李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、近乎冰冷的计算光芒,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,似乎在权衡这突如其来的“康居王”号对敦煌情报网、对汉民归附之心的长远影响。
其余汉官,或惊愕,或沉思,或流露出隐隐的不忿。
就在这胡声鼎沸、汉臣默然之际,法提斯再次上前一步。
他高举的双手并未放下,反而从宽大的袍袖中,捧出一柄权杖!
